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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棉花有什么魔力竟能搅动全世界

2019-10-12 来源:上海证券报
  《棉花帝国》
  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
  (美)斯文·贝克特 著
  后浪出版策划
  徐轶杰 杨 燕 译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19年4月出版

——读斯文·贝克特《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

⊙徐 瑾

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离不开棉花。

也许你的衣服,或者正在用的纸张,都可能含有棉。棉花,这种白色的不起眼的绒花,为我们带来舒适以及便利的背后,也是一部文明的历史。它曾经是财富的象征,还沾满了汗水乃至血水。在美国哈佛大学历史学家斯文·贝克特的眼中,棉花就是工业革命的“发射台”,换言之,棉花的历史,与资本主义息息相关。从某种程度上说,棉花的历史就是一部全球历史。

在很长时间内,穿什么布料,是身份和阶层的重要标志。亚麻、毛料、苎麻和丝绸都曾经作为选择。对比之下,棉花的出现,在人类历史上不算最早,但是棉布容易染色且轻便耐用,更方便清洗的优点,让它很快后来居上。据说,大约5000年前,在印度和秘鲁海岸,人们第一次发现可从棉花纤维中纺线。公元前的古罗马政治家西塞罗就知道,棉花这种野生树木在印度扮演着重要角色,“果实里长出一种毛,比羊毛还要美丽,质地更好。当地人的衣服便是由这种毛织成的”。据考证,人类大概花了5000年时间驯化棉花,让原本长着粗乱绒毛的多年生棉花,进化成一年生的长绒毛植物。如今,在全球棉花作物中,超过九成是美国陆地棉这个品种。

在东西方不同文化的经典中,棉花从不曾缺席,而各地的棉花工艺不同,而且往往是生产地才掌握棉花纺织的技巧。1000年前,亚洲、非洲和美洲等地区的棉花织造,就已经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制造业了。通过各种地区性或区域性的复杂贸易网络,棉花勾连了世界。在棉花的产业链上,种植者、纺纱工、织工和消费者被串在了一起。到了近代,棉花成了一种全球性商品。在庞大的全球棉花图景中,商人、商业资本家、国家官僚、工业资本家、佃农、自耕农、奴隶等等,都各自扮演过重要角色。因此,斯文·贝克特的《棉花帝国》以棉花为一个小切口,窥探世界历史与资本主义的发展进程。

斯文·贝克特出生在德国,也曾在德国受教育。也正因此,他的著述,与一般美国学者不同,带有欧陆学者精于理论系统的浓厚色彩。《棉花帝国》的特点之一,就在于在考据历史的过程中,提出了新的理论或者解释框架。概括起来,《棉花帝国》核心问题有三个:棉花为何在过去300年中成了世界经济中最为成功的一种商品?发端于欧洲的资本主义为何能借助棉花而生长为全球性经济体制?棉花经济推动全球化发生和演变的动力和机制是什么?

一般认为,资本主义是随着工业革命而产生的,但斯文·贝克特认为,资本主义的历史更早,至少可追溯到16世纪。当然,那时的资本主义与今天很不同,充满了野蛮性与暴力性,他将其定义为“战争资本主义”(war capitalism),其核心是“奴隶制、对原住民的剥削、帝国扩张、武装贸易、众多企业家对人民和土地主权的主张。”古代的棉花种植起源于南亚、中美洲和东部非洲,虽然在区域经济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但都还是在相互隔绝的环境中种植、纺织生产以及使用,并没有产生跨区域的影响力。15世纪末的地理大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跨大西洋贸易网络的建立,开启了“战争资本主义”时代,改变了棉花的命运。通过暴力掠夺,在完全没有棉花原产地的英国,建立了几乎垄断全球市场的纺织业。从曼城的纺织工厂,印度的印花技术,非洲的黑奴交易,美洲的种植园,再回到利物浦的交易中心,伴随着这样一个全球整合的制造业,大英帝国在19世纪称霸世界。

战争资本主义的特点,简言之,繁荣于战场而非工厂,与欧洲帝国扩张密切关联。它早于机器和工厂,并不是机械化的,而是土地和劳动力密集型的,甚至基于对非洲和美洲土地和劳动力的暴力掠夺。这再好不过地说明了资本主义“第一桶金”充满了血腥和不义。斯文·贝克特分析说,这是19世纪欧洲经济发展的重要前提。在世界某些地方,战争资本主义一直延续到了20世纪。

在斯文·贝克特看来,正是战争资本主义,使得世界彻底而迅速地重建。这种看法一方面具备颠覆性,颠覆的是自由资本主义传统,另一方面具有传统性,那就是回归左派批判资本主义的传统。斯文·贝克特强调,资本主义的前期阶段也即战争资本主义,并不基于自由劳动或者产权甚至制度的进步,而是基于奴隶制与暴力和强制劳动,带有高度侵略性、外向型。如果只是停留于此,那无非是老调重弹而已。斯文·贝克特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强调了战争资本主义演化出工业资本主义。他提出,工业资本主义是由强有力的国家塑造的,而国家拥有强大的行政、军事、司法和基础设施建设能力。最初,工业资本主义和战争资本主义一样,与奴隶制和土地掠夺紧密相连,随着财产权等制度的变革,世界上许多地区的劳动力、原材料、市场和资本能以不同的新形式整合,这驱动着资本主义触角深入到了世界上更多的角落。

伴随着现代世界经济体系的成形,棉花渐渐主导了世界贸易。在欧洲,棉纺织厂数量一度远远超过了其他制造业工厂数量,在1900年,全球有1.5%的人口从事棉花行业。1860年,曼彻斯特《棉花供应报道》报道说,棉花业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展,棉花成了世界奇迹。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一个时代的历史往往由某种商品界定,比如黄金、白银甚至盐等等。棉花有什么特别,以至于在19世纪搅动全世界最厉害,可以称之为棉花帝国?秘密在于,棉花涉及两个劳动力密集的生产阶段,一个位于农田,另一个位于工厂。这意味着,棉花连接了农村和城市,跨越了不同行业,甚至整合了各大洲,“糖和烟草没有在欧洲社会形成大规模的工业无产阶级,棉花做到了;烟草没有导致庞大的新型制造业企业的崛起,棉花做到了;靛蓝的种植和制作过程没有为欧洲制造商创造巨大的新市场,棉花做到了;美洲的水稻耕作没有引起奴隶制和雇佣制的爆炸性增长,棉花做到了。”棉花“将不同大陆连接在一起”,棉花将“看似对立的各方带到统一平面之上”,创造了“一个关于土地、劳动力、运输、生产和销售的全球性网络”。这个被贝克特称作“多元统合”(unity of the diverse)的过程,就是棉花资本主义秩序得以建立的过程。原来散乱无序的不同网络被统一到棉花帝国的中心网络中来,从而建构起一种利润生成和利益共享的新体制:英国利物浦棉花交易所与美国密西西比州棉花种植园主的收入、新罕布什尔州或达卡纺织工人的未来与曼彻斯特与利物浦之间的铁路的修建等等,都因为棉花而被连接起来。然而,棉花帝国又始终处于变动、不稳定和矛盾之中,正因如此,棉花帝国的历史为我们“提供了理解现代世界一系列问题的关键”,帮助我们理解现代世界的构成,以及其所背负的巨大不平等的来源及资本主义为何和如何始终不断变化的“政治经济学”。

全球史在公共知识界回归,可说是这些年国际学术界的一大特点。过去,在学术分工之下,历史学的分工也越来越细密,某个地方某个区域的历史,往往比起整体的全球历史传统更久。与此同时,随着全球化的深入与变化,从全球视野去思考地方历史甚至某一物品的历史,需求也越来越大,全球史热潮开始重新流行。全球史的叙事框架给了贝克特一个有效的视角,在这个框架下,棉花帝国的故事犹如一部宏大的交响乐章。或许正是如此,《棉花帝国》出版后,不仅获得2015班克罗夫特图书奖,还入围2015普利策历史学奖最终名单。可以说,这也是在呼应全球历史的热潮,不仅学术界亟待这样的力量,民间更是如此。《人类简史》等书热销,就体现了当今读者对于宏大全球历史题材的偏好。

问题在于,如今好的全球史著述太少。大众记忆中的全球历史学家,不少还停留在法国年鉴学派的第二代代表人费尔南·布罗代尔身上。全球史研究难在哪里?题材宏大,难以把握。树大必然根深,知识的拓展来自积累。一方面,这需要作者能把握全球各地浩如烟海的历史材料,过程非常辛苦。另一方面,全球史更需要整体框架,但越是这样的题材,就越容易陷入大而无当的陷阱。功夫稍稍欠缺些,难免弄成集邮一样的罗列资料。更何况,全球史自身的历史,空间还有多大,许多方面也许才刚刚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