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育稳增长内生动能 政策须多方位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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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
于 勇
见习研究员 王敬博
圆桌嘉宾:
中国社科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长、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副主任 张 明
京东集团副总裁、首席经济学家 沈建光
民生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兼研究院院长 温 彬
创金合信基金首席经济学家 魏凤春
国金证券首席经济学家 赵 伟
当前我国经济面临着结构性、周期性问题相互交织所带来的挑战,总需求有所不足、内生动力有待增强,市场对政策加码的预期升温。如何看待上半年我国经济复苏进程?今年以来,货币政策效力有所下降,宽货币向宽信用传导不畅,我国距离“流动性陷阱”有多远?逆周期调节政策发力的方向和力度该如何把握?中长期来看,该如何激发民间投资活力和居民消费?本期上证圆桌邀请了中国社科院金融研究所副所长、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副主任张明,京东集团副总裁、首席经济学家沈建光,民生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兼研究院院长温彬,创金合信基金首席经济学家魏凤春,国金证券首席经济学家赵伟,围绕上述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上半年经济运行亮点与挑战并存
上海证券报:如何评价上半年的经济运行表现?具体来看,有哪些亮点和问题?
张明:上半年经济运行的亮点:一是一季度经济增速超出市场预期;二是4至5月消费同比增速相对较高。主要问题在于4至5月宏观数据不及预期。例如,制造业、房地产与基建三大投资同比增速集体回落,CPI同比增速接近零、PPI同比增速接近-5%,M1数据与社融数据增速较低等。
沈建光:总体而言,伴随疫情影响消退,上半年中国经济实现了温和反弹。一季度,GDP同比增长4.5%,较去年四季度回升1.6个百分点,超出市场预期。不过,二季度以来,随着积压需求释放效应减退,经济恢复动能明显放缓,下行压力开始显现。
上半年中国经济呈现两大亮点:一方面,接触性服务消费快速修复,伴随疫情影响消退,一季度,最终消费支出对经济增长贡献率达到66.6%,服务性消费显著回暖;另一方面,出口结构转变并形成新的增长点,1至5月中国对东盟、非洲、俄罗斯出口保持较快增长,锂电池、太阳能电池、电动载人汽车“新三样”产品出口同比增长50%以上。
不过,二季度经济增长动能放缓,后续仍面临一些挑战:短期挑战包括大宗消费疲软、通缩风险加大、房地产持续下行、外需明显放缓、企业利润不佳等;中长期挑战体现在产业链外迁压力加大、外商对华投资趋缓、地缘政治不确定性加剧等。
温彬:上半年经济运行可分为两个阶段:一季度补偿式需求释放,推动经济恢复性好转;二季度复苏斜率放缓,经济增速弱于预期。
亮点集中表现为:一是服务业大幅反弹,尤其是线下接触性、聚集性服务业快速向正常水平回归;二是出口表现出一定韧性,市场多元化初见成效,新能源汽车增速显著;三是基建投资增速保持在一定水平,继续发挥托底作用。
问题包括:一是中小企业对未来预期偏弱,扩产意愿不足,民间投资增速欠佳;二是就业压力持续上升;三是居民部门加杠杆意愿下降,房企拿地和新开工意愿不足,房地产市场降温;四是部分地方债务压力显现。
魏凤春:上半年的经济运行可分为两个阶段看待。从总量看,前三个月需求修复带来经济的弱复苏;后三个月受制于长期内生增长动力的弱化,经济修复放缓。
从数据来看,有三点需要高度关注:一是全球通胀高企没有传递给中国,这为下一步扩张政策的实施提供了空间;二是过剩的流动性与微观主体的投资和消费意愿背离,彰显经济修复的难度;三是以汇率为代表的外部冲击并没有因为中国内需疲弱而弱化,经济增长仍面临一些不确定性。
赵伟:一季度经济数据整体超预期,推升大家对基本面向好的预期。伴随4月以来高频中观指标和经济数据走弱,预期再度下降。当下的经济修复驱动,主要来自场景恢复拉动的消费、服务业,以及制造业尤其是新兴产业。相较地产驱动,服务和新兴产业对经济的“乘数”效应相对较小,带来的微观感受也相对偏弱。
宽货币尚未转为宽信用,但并未陷入“流动性陷阱”
上海证券报:2022年以来,中国广义货币增长速度加快,但对总需求的促进作用似乎有限,近期多项指标显示经济增速低于潜在水平。我们离“流动性陷阱”有多远?
张明:当前中国的宽货币并未转化为宽信用,M1同比增速低于M2同比增速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不过,传统的“流动性陷阱”是指利率下降不能刺激居民消费、居民依然选择将钱存在银行。中国目前的货币政策空间显著为正,且迄今为止央行尚未大幅降低利率水平,因此,中国经济并未陷入“流动性陷阱”。
沈建光:尽管广义货币供应增速较快,但由于居民消费、购房以及企业投资意愿不高,大量货币被储存起来(或在金融体系空转),而不是用于交易流通,这体现为货币供应与物价走势明显分化,货币政策效用受限。
但我国现实情况与“流动性陷阱”仍有不同。一方面,尽管我国名义利率不断降低,但由
于通胀水平低,经价格指数调整后的实际利率水平仍偏高,特别是针对企业层面;另一方面,尽管货币政策保持宽松,但结构性问题持续存在,资金难以流向民营企业和小微企业。因此,我国当前情况更多是内需不足、预期弱化下货币流通速度下降,与“流动性陷阱”(货币政策极度宽松、利率降无可降)仍有较大区别,但后续须重点防范这一风险。
温彬:今年以来,我国M2增长保持两位数以上水平,明显快于当前名义经济增速,企业投资和居民消费增速放缓,物价走势低迷,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流动性陷阱”苗头。
不过,这不是典型意义上的“流动性陷阱”。一方面,我国货币政策空间并未用尽:目前金融机构加权平均存款准备金率为7.5%左右,相较于5%的隐形下限仍有下调可能;7天期逆回购利率在1.9%,一年期MLF利率在2.65%,离0利率仍然较远。另一方面,企业和居民部门信贷需求仍在:5月居民部门新增贷款3672亿元,较2022年同期多增784亿元;企业中长期贷款新增7698亿元,较2022年同期多增2147亿元。
因此,我国离“流动性陷阱”仍然有一定安全距离,但这种苗头确实值得警惕,须采取多种措施提振市场情绪,稳定市场信心,激发企业和居民需求潜力。
魏凤春:目前我们距离“流动性陷阱”还很远。第一,利率价格和数量的调整都有很大的空间;第二,居民的行为对总体需求、所得及物价的影响程度会继续存在。当前的需求扩张更多是激发市场的内生活力,因此,关于“流动性陷阱”的讨论从理论到实践都不具备积极意义。
赵伟:M2同比增速有所回落,但依然维持11.5%以上的高位。M2回升主要与居民理财回表、购房行为偏弱等带来的居民与企业之间派生减少等有关,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资金“滞留”银行体系的映射。此类现象在经济复苏的早期比较常见,货币宽松到资金流向实体并产生效果之间,往往存在时滞,经济驱动的不同也会影响传导的效果。
下半年稳增长政策应更加积极
上海证券报:内需不足仍是当前制约我国经济恢复的主要问题。6月LPR已下调10个基点,未来还有哪些增量政策有利于破解内需不足等难题?
张明:缓解内需不足的问题,可从四个方面发力:一是实施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包括继续使用政策性开发性金融工具、确保2023年地方专项债的真实发行规模并不显著低于2022年、发行特别国债以提振消费、必要时突破3%的赤字率限制等;二是实施更加积极的货币政策,尤其是大幅下调基准利率(如50至100个基点);三是对房地产调控政策进行调整,尤其是放松对开发商资产负债表三道红线的限制;四是更加妥善地处理地方债务问题。
沈建光:货币金融方面,进一步大幅降息仍有必要;同时,政策性金融工具有待加码。
财政政策方面,中央财政还有积极加力空间。建议对中低收入人群发放消费券或现金补贴,并辅以推动绿色智能家电下乡和以旧换新、对中小企业发放采购券等举措。同时,建议对吸纳就业较多、合规缴纳社保的企业降低社保和公积金费率,这有助于增加居民当期可支配收入,带动企业消费性支出,从而提振微观主体信心。
温彬:财政政策方面,预计新增专项债的发行进度和使用节奏将加快,适时启用政策性开发性金融工具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增强税费优惠政策的精准性针对性以进一步降低企业成本,已进入政策视野。
扩内需方面,从近期各部委下发的文件来看,预计会通过支持新能源汽车、加快充电桩建设及发放消费券等途径提振消费需求。考虑到消费是收入的函数,稳就业、增加居民收入也是重要政策方向。此外,还将继续通过推动能源、水利、交通等重大基础设施及新型基础设施建设,以充分发挥政府投资和政策激励的引导作用,有效激发民间投资活力。
稳地产方面,“保交楼”政策将继续推进,推动银行在商业化原则基础上加大金融支持。此外,一、二线城市改善型购房限制有望放松,以及引导地方政府将存量商品房改建为保障性租赁住房、长租房等。
防风险方面,针对地方债务压力,预计通过增加中央对地方的转移支付,以及地方债和贷款置换、展期、重组等方式,以时间换空间,避免引发区域性和系统性金融风险。
魏凤春:总需求提升的核心在真实收入的提升,包括即期收入、过去的储蓄及未来的收入,增发的货币只有通过促进生产与消费机制的正常运转,才能产生真实的收入,否则会削弱消费的能力。内需的主体在市场,因此破解内需不足的核心政策在于激发市场的内生活力。减少管制、大力推广“放管服”、继续减税等都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扩大内需的措施。
赵伟:作为预算内资金的重要补充,准财政工具、政策性金融工具或可加码,进一步打通项目资本金“堵点”,有效缓解财政支出压力。政策性金融工具用作重大项目资本金及为专项债项目资本金搭桥,使用进度也相对较快。
发行特别国债是否可行
上海证券报:市场讨论的特别国债是否可行?该怎么发行?用于何种用途?
张明:目前来看,发行特别国债来提振消费是非常必要的政策选项。具体方式是财政部发行特别国债,由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购买。财政部用发行特别国债募集资金,向家庭发行普惠性消费券。这种消费券不要求必须用于特定行业消费,但会在6个月内到期。发行消费券的方式优于发放现金,因为居民可能选择将现金存入银行。从各地发放消费券的实践来看,即使是绑定了特定领域的消费券,也有着很高的乘数,乘数大致在4至10倍之间。
沈建光:特别国债由中央统一筹划且不计入赤字,发行审批较为灵活,能增加广义财政收入,有利于扩内需和稳增长。
建议发行2万亿元左右的特别国债,主要用于全国层面统筹发放消费券,尽快将消费需求拉回正常轨道。鉴于当前全国性的居民社保账户体系尚不健全,可考虑“中央财政对地方政府进行转移支付、地方政府实施发放消费券”的模式:特别国债资金到账后调入一般公共预算,通过特殊转移支付机制下达至地方,本金和利息由中央政府负责偿还。由于消费券逆周期属性更强,可与减税降费形成互补,在供需两侧同时发力。
温彬:从历史上看,特别国债推出的门槛较高,仅在1998年、2007年和2020年发行过三期,目的分别是定向补充四大行资本金、组建中投公司运营外汇储备,以及应对疫情冲击。2017年和2022年对部分特别国债进行了续发。
从可行性角度看,发行特别国债只需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可相机推出。但从必要性角度看,今年5%的增长目标并不激进,且仍有其他政策工具可供使用。除非其他政策工具效果不及预期,或者面临“黑天鹅”事件冲击时,才有推出特别国债的必要性。
魏凤春:特别国债一般是在特殊时期采取的应急之举,是万不得已的举措。
赵伟:发行特别国债用于基建补短板等或可进一步加强逆周期调节,使财政更加积极有为。然而,特别国债也受流程、时长等限制,2020年的1万亿元特别国债从提出到发行完毕用时近4月,相比“准财政”政策,其发行与落地用时较长,或难在短时间内发挥作用。
财政政策应从重投资转向消费投资并重
上海证券报:有观点认为,我国财政政策应从重投资转向重消费。对此,您怎么看?
张明:很长时间以来,一旦中国经济增速显著下行,宏观刺激政策的重点通常都是企业端。政策的假定是,只要企业能顺利运营,员工就能获得收入,消费就能得以保障。然而,上述链条之间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更加重要的是,中国经济在2022年达到第二个人口拐点,经过这一拐点之后,中国人口总量开始下降。国际经验显示,随着人口总量的下降,未来中国家庭会更多遭遇直接冲击,这就意味着,未来中国宏观政策的发力点,须有一部分从企业转换至家庭,从生产转换至消费。
沈建光:我非常同意这一观点。一方面,投资边际效应降低。近年来,我国财政政策主要发力点在于基建投资领域,但随着规模不断扩大,边际效应也不断下降,如城投平台资本回报率明显回落。同时,伴随基建投资持续较快增长,其造成的资源浪费、效率低下问题也受到更多关注。
另一方面,消费提升空间巨大。今年一季度,最终消费支出对经济增长贡献率达到66.6%,再度指向消费是经济增长的最重要引擎。结合全球比较来看,中国居民消费占GDP比重偏低,应该比当前水平高出至少十几个百分点,提升空间巨大。因此,财政政策重心从投资转向消费,资源配置效率和政策边际效用将明显提升。
温彬:从过去几十年的发展历程来看,实物资本是拉动经济发展的最重要动力,投资形成的产能又通过出口得以消化,这种“投资-出口”的发展模式是过去经济快速增长的主要动力。
不过,这一模式到了不得不调整的节点:一方面,扩大投资的空间收窄和边际效率下降,人口老龄化又推动资金成本上升,从而使投资回报率显著下降;另一方面,逆全球化升温和全球产业链重构,出口面临越来越大的阻力。在这种情况下,发挥国内超大规模市场优势,把消费作为增长的基础动力势在必行。
魏凤春:财政政策主要是解决市场的失灵,而不是参与市场的运行。它的角色是“第六人”,而不是“场上主力”,财政政策的实施需要根据经济运行的态势随时做好逆周期调节。当前来看,财政政策的重心既不是参与投资也不是参与消费,而是针对社会保障、外部冲击、金融风险等公共问题提供切实的解决方案,为市场修复和运行提供切实的保障。
赵伟:目前,财政应在投资和消费两方面共同发力,短期以稳投资为主、加码基建;中长期来看,扩大内需或是实现经济增长的关键。在外需回落风险上升,国内投资效率有待提高的背景下,财政政策可进一步向增强消费的基础性作用和投资的关键作用倾斜,使完整内需体系培育取得明显进展。
多措并举促进民间投资和居民消费
上海证券报:中长期来看,哪些举措可以激发民间投资活力及提振居民消费?
张明:民营企业贡献了中国税收的50%、GDP的60%、技术创新的70%、存量就业的80%和增量就业的90%。如果民营企业不能发展壮大,中国的总消费就很难提振。第一,应该坚持“两个毫不动摇”,应该旗帜鲜明地支持和保护民营企业;第二,应该向民营企业开放更多的服务业领域,让民营企业找到充足的投资领域;第三,应该下大力气解决民营企业融资难融资贵的局面,这意味着必须改变银行的贷款考核机制;第四,在进行重大技术创新、解决卡脖子领域的技术难题时,应鼓励民营企业积极参与。民营企业的发展前途光明,民间投资与居民消费就能持续快速增长。
沈建光:首先,通过出台标志性举措,全面提振平台企业预期。通过标志性事件扭转平台企业发展信心,如支持互联网科技企业常态化上市等,发挥平台企业稳消费、稳就业、促创新的作用,激发民间投资活力。
其次,加大力度推进科技创新驱动战略,鼓励民间资本投入。加快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解决技术卡脖子问题,放宽民间投资市场准入,吸引更多民间资本进入相关领域。
最后,加大对生育、教育等方面的财政支出力度,如提高生育奖励、完善育儿补贴、增加教育领域预算支出等。
温彬:如果要扩大民间投资,必须将支持民企政策落实落细:一是落实对企业产权、企业家人身财产安全的保护;二是进一步明确竞争中性原则;三是坚决反对丑化、污名化民营企业的言论。
提振居民消费方面,首先要提升消费能力,短期内要做好稳就业工作,中长期内则应通过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等稳步推进共同富裕,使居民收入增长更具持久性;其次要提升消费意愿,短期内可以通过发放消费券等方式,但中长期内则要坚持“吃改革饭、走开放路”,保持政策的连续性和稳定性,维持地缘政治格局的稳定,使民众形成积极、良好的预期。
魏凤春:减少规制,让民间资本更加自由地参与经济发展。
赵伟:投资方面,充分发挥政府投资和政策激励的引导作用,有效激发民间投资活力:一是减少民间投资准入限制,提升国有资本引导能力;二是推进投融资体制改革,提升服务实体经济效率,拓展企业融资资源;三是落实支持民间投资政策,营造良好营商环境。
消费方面,中长期要在着眼提高居民收入、民生保障的同时,加大新型和高质量服务消费供给,扩展消费空间:一是拉动居民收入增长,让居民“有钱花”;二是扩大新型服务消费供给,扩展消费空间,让居民兜里的钱“有地方花”;三是做实民生保障,让居民“敢花钱”。完善民生保障或可提升民众的消费意愿和能力,释放内需潜力,进一步激发消费和投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