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量思维塑造了现代社会——读《万物皆可测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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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 瑾
欧洲为何崛起,又是如何发展,这是一个经典话题,也是一个老话题。经典话题意味着人们总在说起它,随着每一次新的理解注入,老话题也会常说常新,重新焕发青春,从而间接拓展了人类知识的疆域。工业革命往往被认为是西方与世界的一个分水岭,中外传统历史教科书给的标准答案往往如出一辙,那就是科学和技术使得西方开始分化。不过美国历史学家艾尔弗雷德·W.克罗斯比则另辟蹊径,在《万物皆可测量》一书中,他大胆地将西方与世界的分流推进到14世纪,准确地说14世纪末的几十年。
作者的观点显然与主流不同,这使得本书充满趣味和争议性。克罗斯比原本从事生态环境史研究,但是西方如何崛起对他来说几乎是毕生在研究的课题。作为生物决定论者,他目睹过很多用种族主义来解释的论调,但是他对此并不认同,而是从一名生物决定论者的视角展开反思:西方人的生物优势是否太明显,他们所到之处,让疾病传播给当地原住民,自己则携带了各种动植物以及先进的武器,能够组织起各种人力与资本,进行跨越洲际的航行,最终对广阔的世界进行欧洲化改造,从而使得所到之处都变得适合欧洲人居住,从中获得了有用知识以及力量。
为什么当时的欧洲人可以做到?核心在于一场认知或者说心态革命。作者认为正是从14世纪末到17世纪初的几代人中,西方人发展出一种新心态,那就是更加纯粹地依靠视觉和定量的方式来认知一切,包括时间、空间和环境,正是这种心态改变了后面的历史。“西方独特的智力成就是把数学和测量结合在一起,用其理解一种在感官上可知觉的现实,而西方人完成了一次信念的飞跃,认为这样的一种现实在时间和空间上是统一的,因此也易于接受此类检验”。也正因此,作者认为西方人的优势不是传统认为的科学与技术,而是他们的这种心态或者说思维习惯,这使得他们在科学技术方面取得了快速发展,从而在行政、商业、航海、工业和军事等方面掌握了决定性的技术。
而这段时间正好是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期,西方出现的从“定性认知”到“定量认知”的划时代转变,使得他们对于测量现实世界有了本质认知,也掌握了更多优势。在这个推进过程中,有各种人物出现,有大科学家,如大家熟悉的哥白尼和伽利略;也有各种幕后实权人物,比如可以在国家甚至大陆间调动财富的银行家,以及新兴跨国公司的管理者和官僚。当然,还有更多默默无闻却在历史中留下痕迹的人物,比如依靠自学研制出大炮的工匠,或者是孜孜不倦描绘海岸线的制图师,或者是发明机械的师傅,以及发明运用推广复式记账的商人等。
正是知名和不知名的他们,带动了一场定量思维的革命。从此世界的形貌发生了变化,时间与空间都发生了改变。比如时间,中世纪神学家奥古斯丁曾说过:“时间是什么?没人问我,我很清楚,一旦问起,我便茫然。”这不全是哲人的神思,部分也源自当时的现实,毕竟在一个多数人是农民的社会,历法并不精确,即使是圣人的生日也往往混淆不清。但是,自从有了城市,钟表就开始流行,欧洲语言的表(clock)都是钟(bell)的意思。拉伯雷就说过“没有钟的城市就像没有手杖的盲人”。但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过去的一小时并不精确,并不是像今天那样等于六十分钟,长短全凭心情。直到1300年之后,随着机械钟的出现,均等小时逐渐取代不均等的小时,从此时间被分离出去了,变为生活之外的纯粹形式,对时间精确痴迷也成为现代性一大特性。
时间或者钟表,只是一个案例,更多变化正在欧洲发生,地图、运算法则、五线谱、透视法、复式记账法等工具一一出现,最终让人们从过去精灵鬼怪巫术的世界中解放出来,进入了一个理性的现代世界——“精确、准时、可计算、标准、官僚、严肃、恒定、协调良好,以及程序化。”作者认为,这一切多多少少都和视觉以及定量有关。
这一切变化,都孕育在欧洲传说中黑暗的中世纪,然后随着文艺复兴的到来而大放异彩,最终使欧洲领跑世界。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欧洲,是什么孕育了这些变化?毕竟欧洲当时并不是处处占优,有些技术变革还是从东方传入西方。作者在书中指出,即使是西方人,也常常忽略定量,至少在1200年左右还是很少考虑或认真思考可量化现实的概念。“将抽象数学和实际测量相结合,之后又疏忽、忽略和遗忘,这种进步与倒退的循环是人类历史的常态”。可见,遗忘这类知识是常态,而西方找回这类知识是例外,动力则来自实际需求而不是理论。从1275年到1325年之间,有人建造了欧洲第一座机械时钟和第一门大炮,这些装置迫使欧洲人以量化的时间和空间概念来进行思考,波托兰航海图、透视法和复式记账法这种三种重要发明,也基本在同时或者稍晚时期出现。
《万物皆可测量》向人们解释了一个革命性变革的前因后果,那就是定量很重要。但是通过对比,我们的思考可以更进一步,定量能够出现并且运用的前提其实是现实需要,这意味着,需要有产权制度以及财产交换的推动,才可能带动数字测量、会计账簿、商业组织等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能够实现“测量一切”,本身就是不简单的事,是原因也是结果,这需要一个多元化的社会才能孕育,需要有需求才能诞生并且推动更多技术与理念革新,任何技术或者理念进步,其实都不是单边突进的结果,而是社会文化土壤合力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