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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

8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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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近代工业化未能发育的制度阻力

2016-08-09 来源:上海证券报
  《中国社会经济通史》
  全汉昇 口述
  叶 龙 整理
  后浪出版策划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5月出版

——读全汉昇《中国社会经济通史》

⊙禾 刀

全汉昇在中国经济史研究领域的地位举足轻重。“一般认为,陶希圣导其先路,傅衣凌、梁方仲、全汉昇鼎足而三”。1967年至1968年间,全汉昇曾在香港新亚书院开设“中国社会经济史”与“中国近代经济史”课程。幸好有叶龙先生的课堂笔记,经整理编辑而成的《中国社会经济通史》,让我们得以一窥全先生当年对我国历代人口变化、农业生产、财政税制、工商贸易、货币金融、城市发展情形的系统而全面梳理,对明清直至近代的重大历史转型深入剖析。

分分合合的田地改革

经济史的任务主要在于研究“天然资源”、“技术”与“制度”三因素对人类经济生活的影响,《中国社会经济通史》开篇就借用牛津大学经济史教授汉考克和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厄谢尔之口导出,“经济史”就是研究人类赚钱(获取财物)和花钱(消费财物)的历史,而全先生梳理中国经济史的一个重要切入口是土地政策。

《汉书·郦食其传》曰: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解决百姓温饱问题,一直是中国数千年来的重要历史任务。解决温饱,必首先取决于土地政策。在全汉昇看来,周代的“井田制”表明,当时的“土地是公有而非私有”。秦时商鞅变法废除“废井田,开阡陌,授土于民”,实际是土地由公田向私田的一次变革。到了汉武帝时,董仲舒提出“限民名田”和北魏时期的均田制,其出发点均是限制富人拥有过多的土地,避免农民种无所耕,居无定所。“唐代田制与北魏相同,亦实行均田制。明朝实行“黄册”、“鱼鳞册”和里甲制度,后来的清朝、民国均延续了这一土地政策。不难看出,历史上土地政策多次出现截然不同的变革。从上古到秦代,土地从公有变成私有;而从秦代到汉唐,私有制被打乱洗牌,变成平均分配;明代以后的土地政策,摒弃了就土地论土地式的变革,而变成了顺应家族和社会关系。无论哪种改革,出发点均是让更多人获得土地,实现安居乐业。

从历代土地改革效果看,每次改革初期确实促进了社会经济的较快发展。但土地的一再重新分配只是基于生产原材料的变革,土地“加工者”的劳动力水平和能力并不均等,所以必然出现不平等。在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安格斯·迪顿看来,不平等本来就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动力源泉。当然,这并不是说不平等现象就是社会福音,千百年的历史表明,当不平等现象超过社会承受力后,很可能带来社会不稳定等一系列难题。因此,通过政策手段调节缩小不平等现象便成了官方的重要责任。

中国历朝历代的数次土地改革采取的是行政强力干预。这样做好处是见效快,容易达成目标,但弊端也更突出:经济发展缺乏连续性,结果往往是,为最大限度保护财富,越是富甲一方的大户,越会挖空心思努力巴结权势,冀图通过这种权富缔结方式,为个人财富提供安全庇护。

荷兰乌特列支大学经济史教授扬·卢滕·范赞登在解读工业革命这一历史经济现象时认为,私有产权的确立,是工业革命的重要前提。想想也很有道理,只有当私有产权得到足够保护,不用担心行政强力干预了,人们才可能放心大胆地发挥聪明才智。这也或可解释资本主义经济为什么率先在欧洲而非中国萌芽的原因。

起起落落的人口增减

人口问题,是全汉昇关注中国历史的另一个重要经济研究取向。

人口数量变化是历史发展的一段投影。上古“井田制”时期,由于人们改造土地能力极为有限,常常在一块地耕作至贫瘠后便被迫迁徙,寻找新的栖息之地,人口数量增长缓慢。随着生产技术的逐步提高,至“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1年)时,全国人口有5900余万,为同时代世界人口最多者”。至三国,人口大幅下滑至760万,“人口减少的原因,首先是富豪大族隐藏了大量户口”,“其次是由于战争造成大量人口的死亡”。当战争消灭大量人口后,意味大片田地荒芜,于是战后人口往往会“报复性”增长,至隋时人口又回升至4600余万,唐时则是5100余万。

经过测算,全汉昇判定宋代“人口应为1亿左右或超过”。主因在于受税收政策影响,当时存在太多瞒报现象。宋代人口之所以放量增长,权因“苏常熟,天下足”。宋朝坐拥苏常粮仓之利,所以能养活更多人口。

元灭明兴之后,人口增至1.5亿以上,这一方面得益于农业生产技术的不断提高,同时还因南方大片湖泊被改造成良田。到乾隆末期中国人口已达3.1亿,1850年更是达到惊人的4.3亿。清代人口之所以几何级增长,与宋代人口暴增异曲同工。清代华南地区成了继苏常地区后更大的粮仓。宋代有“苏常熟,天下足”,清代则变成“湖广熟,天下足”。仅17世纪末至18世纪初短短40年间,湖南耕地便增加1736万亩,且“土质肥沃”。

中国历代人口增减变化,似乎总有许多独具个性的历史特征,但如放到英国著名经济学家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中加以阐释,一切又显得那么顺理成章。马尔萨斯在《人口论》(1798)中说:“人口按几何级数增长而生活资料只能按算术级数增长,所以不可避免地要导致饥馑、战争和疾病;呼吁采取果断措施,遏制人口出生率。”

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大多处于人口增长的峰值,比如汉、唐、明、清。一方面人口增加为社会经济发展提供了大量劳动力,但另一方面,农业经济时期,人们改造自然、创造生产资料的能力仍旧十分有限。当田多地少,原本可以过上温饱的家庭随着人口的增加却无法避免重返赤贫的命运。

全汉昇还特别提到,“人口过剩是工业进步的阻力”。宋代时中国经济发展首屈一指,但由于人口增长过快,劳动力成本持续走低,工业发展缺乏创新动力。相比之下,英国工业革命的一个重要前提便是人力资源严重不足,逼得更多人不得不寻找其他途径解决劳力缺口的问题。

反反复复的货币发行

货币发展历史脉络清晰:从本质上的稀少珍贵,逐步走向信用价值;从历史上的笨重,到如今简单方便。中国历代货币发展亦莫能这些规律之外。

在中国历史上,曾在货币上做文章的皇帝并不少。汉孝文帝就曾认为三铢太轻,“于是另发行四铢钱,上刻‘半两’,而四铢其实只有半两的三分之一,故为钱的贬值”,加之私铸钱合法,而重量成色不够标准,结果物价上涨。有心改革的王莽,最后因为货币过多过滥,财政收入虽然增加了,却导致严重的通货膨胀,这也成为王莽最后覆灭的重要“推手”。

及至宋代,随着社会经济快速发展,货币供应不足反倒成了最大瓶颈,于是“交子”应运而生。原本有机会发展成为纸币的“交子”,因一些富商投机失控,兑现不力,导致“交子”信用下滑。明代的“大明宝钞”,其实就是官方发行的纸币。只因“大明宝钞”过度印发,缺乏足够的抵押,“遂导致价值降低和通货膨胀”。

晚清,朝廷为了铸造铜钱,无视市场变化和铜矿枯竭现实,要求铜矿以低于市场价出售给朝廷。结果铜矿纷纷倒闭,货币短缺,西方货币大举“入侵”,英镑、法郞、葡萄牙雷亚尔、俄国卢布等均进入中国流通,取代中国官方货币成为市场上的“硬通货”。

全汉昇对晚清货币需求影响世界白银流向亦有过精辟论述。数千年来,货币问题成为中国发展的最大困扰之一。以今天的市场经济理论看,货币发行之所以在历史上频频引发社会经济混乱,就在于官方对货币发行缺乏科学常识。一些朝代在货币成色或发行量上做文章,本质上是与民争利,结果加速了朝代的更迭。经济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历史上一些朝代在货币上的改革试错,一再为现代货币经济理论提供了事实佐证。

无论是全汉昇,还是钱宾四,研究中国经济史所取的都是现代经济发展视角。今天,这些经济理论越来越成为常识。这也表明,虽然中国经济发展有太多个性特色,但并没超出经济规律范畴。回到经济常识,才是经济发展的基础,也是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的根本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