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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 瑾
新德国电影运动领军人物之一维姆·文德斯曾说发明电影就是为了产生一部像小津电影那样的作品,那么当小津谈论小津时,他会怎么说?比起一干虔诚拥护者,小津的自述看来洒脱得多,颇有中国人破除风雅做得好文的气度,颇有他拍电影不讲求电影界文法的风格。在这部《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文集中,小津的自述可谓朴实无华,难怪对岸有粉丝看了觉得偶像幻灭。
自我去魅的案例书中比比皆是。谈论入行,小津不乏好奇地反问,电影导演这个行业既有趣又赚钱吗?他回想入行在于喜欢看电影,自认能做导演 “不是头脑优秀,也不是才华受到赏识”,只是为了一碗咖喱饭的负气。至于最具特色的低机位拍摄,小津直言是因为别的方式“费时也麻烦”,索性镜头朝上,摄影机位置越来越低,构图效果不错,以至于常常使用“被我们称为‘锅盖’的特殊三脚架”;谈到战争,他记忆最深的困扰似乎是没有符合他身高的大号军服,对于杀戮的体味也带有小津式特点,“砍人时也像演古装剧一样。抡刀砍下时,暂时不动。啊!倒下了,戏剧果然很写实。”……
小津拍电影不讲文法,谈电影也不讲体系。这本书算得上小津分析中最不理论的一本,初看甚至有寡淡之感。不过回想,平淡而有回味,这不正是一种很小津的方式么?
尽管如此,有谁比小津更适合谈自己呢?小津本人的话语方式虽然朴实直白,问答之间甚至不乏狡黠的含蓄,但是不时仍可直窥其精神追求:他每每有夜不能眠时,拍电影时也曾“严苛地使用肉体和精神”,曾被合作者评价“以前是个暴君”,他也有追求完美的野心,“姑且不论成功好坏,只是野心勃勃地企图用铜版画来呈现浮世绘 ”。
对于电影以及小津自身,书中有不少比喻。比如小津说他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类似的比喻在书中还有不少,小津的主张在于让擅长的人来做就好,这段话或许更能体现小津的追求:“有人会做纳豆,有人会做油炸食品,有人会做豆腐,如果是我,只做纳豆就好,虽然同样是纳豆,但我想做不同的纳豆,而且是竭尽全力去做非我来做不可的纳豆”。
抛开略带戏谑的比喻,小津牌产品之所以能吸引固定食客,原因也在于小津式独具一格的处理方式。他拍电影是为了呈现“怎么样的人过怎么样的生活”,他认定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正是这种态度以及其结晶,能在不同的时空感动不同的人。有记者问现在庶民生活没有人情的原因,小津说这并不是人们的错而是社会很糟糕,但要归咎于社会不好就没完没了,“让人们看到‘电影里的人那么坏也没怎样,我又何必介意’,因而感到安心的电影,还是会让社会更糟,所以我想描述一些不同的东西。”
那么,小津电影中“不同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个人认为小津电影中打动人的东西在于生活的情味,也即影评家称之为的“物哀”,小津则将自己的努力比喻为描述“泥中之莲”,每每致力于呈现战后混乱变化的生活中的美丽与洁净,这何尝不是对于人心的重整以及温暖?小津指出人们普遍认为把肮脏的东西当作干净的东西来描写是说谎,而夸张描写它的肮脏倒是行得通,但他并不认为后者就是写实,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写实,也就是以莲花之清丽来反衬泥土肮脏。
盛誉之下的小津安二郎,未必尽是光环。这位终身未婚的日本导演,一九三八年曾以军曹身份随日军来到中国,他墓碑上的“无”即缘起南京,他给友人信中说“坐过秦淮河的画舫,也看了玄武湖的莲花。船送涟漪摇荷香。” 本书中对此也有不少篇幅,主要来自“战地来信”等部分,据说未有删节。作为军中一员,时年35岁的小津显然有其独到的体察,这些记录仍旧有其历史价值,其中一节令人心折,“经过安义不久,看到路上正规军和百姓倒地而亡。路旁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天真地玩着干粮的袋子,一脸狠狠大哭一场后若无其事的表情。谁也无法去照顾婴儿,只想加快脚步趁着婴儿不哭的时候通过。四列行军自动分成左右两排绕过婴儿。打着绑腿的大军靴。经不起踩的婴儿就在行军之流中天真嬉戏。”
从认可而言,与其恭维小津是国际大师,毋宁说他日本的、太日本的,尤其相比于其几乎同时代的黑泽明之类的满载国际荣誉者。甚至,在日本国内,小津某些作品也曾被批判脱离底层庶民生活。书中有一个细节,《电影新潮》记者问小津,《麦秋》中嫂嫂和小姑吃了900日元的蛋糕,对于一般人是不是太贵了?据说小津回答时稍微想了一下,继而又清楚地说,“还是会吃,还是会吃吧。当然觉得浪费,但又觉得可口……” 在我看来,这或许就是小津以及其作品的意义。小津没有那么小众,但也没有那么流行,喜欢这一口味的人固然没有媒体渲染的那么庞大,但始终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