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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博弈的不对称之三十九
上期谈到了人为什么不能不合作,那么,人在怎样的范围内才能有效合作,建立起互信,不必像市场里的交易那样逐笔即刻“结清”呢?历史的观察指明,人的合作范围是逐步扩大的,伴随其始终的特征,是“抱团”(groupish)。这个“团”,也许起始于亲子、血亲、姻亲、宗亲之间,一路发展到村落、部族、同乡、同姓、同学、同胞,乃至天涯海角的人。这里且举一些“他山之石”来说明。
世人常把美国文化比作“熔炉”,其中熔铸成的第一个“族裔集团”当推爱尔兰裔美国人。爱尔兰裔作为弱势族裔群体,如今在社会地位、政治权势、经济收入、身份认定、和生产分配链所处层次的优势,连犹太裔群体都艳羡不已,将之视作楷模并勤加学习。就经济收入而论,爱尔兰裔的中位收入或略低于华裔,但其财富平均值,更别说对社会过程的掌控及生产成果的分配上,华裔根本无法与之比。
在1840年至1890年的50年间,受到“土豆大饥馑”(1845—1852)的驱赶,爱尔兰人大规模移民美国,有300万之众。爱尔兰约900万人口,300万人饿毙,本土的人口锐减至三分之一。世纪之交的1900年,美国的爱尔兰裔达到了500万(占当时美国总人口的6.6%),超过了爱尔兰本土,纽约也取代都柏林成了全球最大的爱尔兰人居住地。其他如芝加哥、波士顿、费城等也成了爱尔兰特色明显的大城市。比如,波士顿著名的NBA篮球队凯尔特人,几乎就是爱尔兰人的别称。
爱尔兰饥民饥肠辘辘地从乡村投奔到急剧工业化的美国大城市,许多还是文盲,狼狈的情状不难想见。当年(直到现今)美国引领社会的中上层利益集团的价值观可用WASP四个字母来表示,AS是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的缩写,P代表新教,W则是白种之意。从人种分类的角度,爱尔兰人是AS的近亲,但被英格兰人殖民奴役了700年,隔膜深重。一个大分野还在信仰上,绝大多数爱尔兰人是天主教徒,并未随英格兰和苏格兰人改革成为新教徒。基于WASP文化的美国人,移居北美不过早了一步而已,此时却以“本地人”自命,以各种名目压制爱尔兰移民。在解放黑奴的宪法第十五条修正案(1870年)的辩论中,不少“本地人”主张爱尔兰人虽非有色人种,却是“另类白人”,不配享有新修正案所规定的选举权。
在生存演化和发展进取中,人群往往是从内部汲取力量和资源,来强化自己的身份认定、掌控自己命运的信念、以及群体之间的竞争力的。爱尔兰裔如何在街头巷尾结成帮派来影响社区,在城市社区结成党团来运动选民,在码头工厂结成工会来分配职岗,在警察局任职以掌控城市警力,在演艺娱乐结成剧社以传播民俗文化的具体情节,很有讨论价值,但这里无法展开。笔者只介绍爱尔兰裔核心力量——天主教信仰和教区(Parish)凝聚向心力和强固竞争力,把他们备受歧视的信仰弱势转换成组织强势的经验。
许多中国游客在逛纽约时,都会对坐落在洛克菲勒广场旁的第五大道上的宏丽大教堂照相,这就是圣帕德里克教堂,爱尔兰裔和天主教会合二而一的象征。如果说爱尔兰移民归化美国的种种努力是自下而上的话,那么其草根组织资源的核心就是他们的天主教会。面对歧视,爱尔兰裔围绕教区凝聚起来的抱团合作从一开头就占据了竞争高地,其他的弱势族裔群体鲜能相及。在逆境压力下,教会济贫扶困、安抚失业工人、教养失怙儿童、稳定失和家庭,增强教友间的信义,乃至社区的娱乐联谊活动,都依托在教会的互动平台。1840年至1900年,爱尔兰裔展开了“皈依革新”运动(Devotional Revolution),效果非常突出:90%的移民成了勤去教堂敬拜的教徒,而神父和移民的比率增加了两倍多,修女的比率更增加了十倍以上。
世俗的看法通常认为,神职人员不事生产,是寄生性的,却没有看到他们的贡献充分体现在其所凝聚成的“聚合资本”(biding capital)——“社会资本”的一个基本成分——大大降低了团体内部生产性合作和社会性协同的成本。人们也常常质疑信仰的超自然属性是否真实存在,而忽视了信仰更有价值的属性——归属感。单是相信有合作的可能,并不就带来合作的行动。“相信”和“行为”之间必要的一环——“归属”(belonging)是很难形成的,然而缺乏归属感,合作在自利追求的人之间即使有可能,成本也高昂得“不可忍受”。
爱尔兰裔天主教信仰还带来了“社会资本”的另一个基本成分——“延伸资本”(bridging capital),成为“苦海航行的津渡”,合作得以扩至更大范围。基于遭受压迫的苦难经历,它还把合作资源传递给后来的移民群体,同为天主教信仰的意大利裔、波兰裔、墨西哥裔群体,甚至犹太裔和华裔都得益于它。在今天的美国都市里,“中国城”往往和“意大利城”或“犹太城”毗邻,它们不少是在“爱尔兰城”的旧址上演化而来的。
(作者系美国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教授,美国华裔教授学者协会(南加州)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