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哲学老人的网络时代思辨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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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休伯特·L·德雷福斯《论因特网》
⊙杰 夫
在网络时代,谈论哲学是有些奢侈的。然而,一个年入耄耋的老人,以一本小册子的篇幅来“论因特网”,看起来多少也有点不合时宜。
1999年,70岁的休伯特·L·德雷福斯完成了这本名为《论因特网》的书稿。这位美国当代哲学家想完成对一个思辨问题的探寻:如果网络成了人们生活的中心,允许人们拥有一个虚拟的第二生命,那么随着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在网络空间里,人们会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超人”或“次人类”吗?在德雷福斯写作初稿的时候,两个“斯坦福小子”创设的谷歌还刚问世不久,乔布斯还在希望通过iMac为苹果挽回声誉,微软Windows98操作系统正在热卖,Napster的推出引发了在线音乐的革命,至于Facebook、Twitter等社交媒体则连影子都还没有。那时候互联网泡沫还未吹破,纳斯达克指数在一路飞升,业界痛定思痛后的观念产物Web2.0尚未到孕育的时机。所以就《论因特网》的议题来看,其前瞻性不可否认,也因此,这本论著在思想性上走在了当时的前列,但以今天的眼光回头去看却显得老气横秋,因而这本书注定总是与它所处的时代格格不入。
一开始,德雷福斯对网络上浩瀚无际呈大爆炸式的信息抱有悲观的偏见。他从亚里士多德那里寻找知识的谱系,声称世人已经习惯于以层次化的方式来组织信息,并得到了一些越来越宽泛的分类,可到了数字时代,当信息被超链接以水平的方式组织起来时,层次、门类等已经荡然无存。“超链接系统的用户将不再是期望一个完整而可靠的世界模型的、并拥有固定标识的现代主体,而是后现代的、对新视野持开放态度的千变万化的个体。他们的兴趣不在于那些显著的东西,而在于链接到尽可能多的信息。”德雷福斯所观察到的,其实和戴维·温伯格(David Weinberger)的某个结论“所见略同”,这位哈佛大学伯克曼互联网与社会中心的资深研究员,曾写出了数字商业启蒙经典著作《市场就是谈话》、《新数字秩序的革命》等论著。在《论因特网》出版后的许多年,还写了一本关于“网络时代,知识如何获取,确定性如何追寻”的开创性作品——《知识的边界》。温伯格提出:“在网络时代,知识已经进入了网络中,出现了史上最多的知识,但这些知识是不同的。所有确定性都被连根拔起,话题再无边界,没有人对任何事情能达成一致。”
不过,随着谷歌搜索引擎的出现,德雷福斯也已意识到,那种对信息组织方式持悲观态度的人(包括他自己)需要转变观念了:“谷歌的创新之处在于它使用从人们的搜索中捕捉到的关于结果的重要性来实现语法的搜索,还不需要一个能够理解搜索内容的搜索算法。”事实上,这也正是谷歌区别于当时其他搜索引擎服务的一个关键点。拉里·佩奇、谢尔盖·布林发明的“佩奇算法”(Page Rank)能将任意的两件事情联系起来,从想要获得相关信息的人们点击相应的网页而非其他网页的选择中,挖掘出意义。如此一来,德雷福斯多虑了,他担心人们学习、认知的传统被数字化给颠覆,弄得混乱不堪,但从谷歌到后来很快出现的维基百科等,它们其实仍然基于人类的经验、常识和判断,有层次地排列、组织杂乱材料,这不仅使得我们在享受到便捷、高效的语法搜索之外,还能按图索骥找到有价值的目标信息。
那么能否据此说德雷福斯对网络就是一个彻底的乐观派了?当然不是。对网络时代以效率著称的远程教育,德雷福斯就判断“它培养不出一个大师”。尽管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计算机、互联网动辄被鼓吹能够助力(书中用的是“复兴”一词)教育的新技术,但德雷福斯或许又从苏格拉底那边获得了灵感,认定教育首要的便是面对面的交流、言传身教。在他看来,一个完整的“学习进程”应当包含如下六个阶段,即新手(novice)、高阶初学者(advanced beginner)、有能力的(competence)、熟手(proficiency)、专家(expertise)和大师(mastery)。可这些“必经”的学习阶段并未全部被网络实现或给予支持。“当一个人去审视教育的种种细节——无论是身体力行的训导、必然的情感代入、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个人风格的开发,还是行动的把握——他就会知道有多少知识被远程教育给漏掉了。”德雷福斯进一步论证,只要远程教育提供不了一个线下、现实里的教室和讲堂的替代品,以便兢兢业业的老师们可以培养学生的情感代入,那么远程学习最多只能培养出有能力的学生,至于专家、大师那是遥不可及的梦——面对时下喧嚣尘上的慕课革命、在线教育以及“互联网消灭教室”的论调,德雷福斯注意到了这类信号背后的风险、不安和致命的缺陷。教育使命是崇高的,人才培养是神圣的,于是德雷福斯不忘告诫人们应当保持冷静、自省,而非盲从于信息化浪潮随波逐流。
在被普遍认为全书最精彩的一章“信息高速路上的虚无主义”中,德雷福斯与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也是现代人本心理学先驱的索伦·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来了场“隔空对话”。当然,一切都是德雷福斯杜撰、假借他人之口(以别人可能持的观点设计对白)的思想交锋。于是大家看到,生活在19世纪的哲人克尔凯郭尔会对网络伦理的礼崩乐坏忧心忡忡,因为网络上大量出于各种原因的兴趣群组,来去自由,匿名发言,这将诱导人们对自己的言行变得随意、麻木。而作为哈贝马斯笔下公共领域一种衍生的网络空间,克尔凯郭尔认为其最基本问题仍然是,存在于政治权利之外,人们可以对任何事情持有自己的观点,却无须有所行动——博客,便是最好的例子。博主们可以随意地诠释其对公共事务的看法,而不需要任何亲身体验,也不需要接受任何责任(除非行为构成违法或侵犯他人合法权利)。
德雷福斯的阐述迂回且极具策略,他以克尔凯郭尔之名回应了他人对网络虚无主义的批评。他认为,“只要当人们有了勇气和热情,能够将在网上所学到的东西真正运用于现实之后”,就可以秉承某种信念主动承担起责任来。这既可以避免了理查德·桑内特的“公共人的衰落”,也可以鼓励霍华德·莱因戈德《网络素养》中联网精神、群体行动的开展。而对德雷福斯而言,这便是他一直强调的“涉身”概念。通俗地说,就是利用网络工具加强人们对物理世界和现实社会的参与感,让生活更有意义,而不是相反。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德雷福斯就在《计算机仍然不能做什么》中关注人工智能对人的主体性、伦理价值观的冲击。尽管在互联网的思想市场中,乐观派长期占据主流,并经由商业畅销书、大众媒体、能说会道的意见领袖的布道、传扬而大行其道。但德雷福斯这个哲学老头在肯定大方向之余,总不忘保持一份戒备和内省。用他在《论因特网》中结尾的话来说,“只要我们仍然还是血肉之躯的人,那么网络可以发挥作用,前提是我们抵制住网络带来的一系列最糟的不对称权衡的趋势:教育中的经济因素过强、无风险的非涉身的远程具现与有风险的涉身的交互、与人或物的关系中虚拟超过了真实、在线生活中的超然和匿名盖过了信责、虚拟空间中用替身进行的安全实验超过了现实中亲历的大胆实验。”说得有点绕了,不如直接引用杰伦·拉尼尔一本书的标题:你不是个玩意儿(You are not a gadg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