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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经济为何依然蹒跚前行

2024-07-08 来源:上海证券报
  《蹒跚前行:1870—2010年全球经济史》
  (美)布拉德福德·德龙 著
  余 江 冯伟珍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24年5月出版

——读《蹒跚前行:1870—2010年全球经济史》

◎夏学杰

1870年以前,人类生活在贫困之中,缓慢技术进步带来的成果被不断膨胀的人口吞噬。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发明创造加速推进,技术能力每过一代人得以翻番,最终改变了全球经济生活的面貌。这种力量会帮助人们建立起完美的理想社会吗?美国著名经济史学家、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教授布拉德福德·德龙揭示了加长版20世纪的全球经济发展真相:远非大幅跃进,而是蹒跚前行。作者以宏大的全球视野向读者讲述了从1870年至2010年,工业实验室、现代公司组织和全球化如何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史无前例的物质繁荣,以及为何没能帮助人类建立起理想社会,反而使全球陷入了气候变暖、经济衰退、不确定性与不平等加剧的困境。

经济是20世纪最主要历史线索

在书中,作者提出这样一个论点,加长版20世纪是把经济作为最主要历史线索的第一个世纪。20世纪见证了两次世界大战、种族灭绝大屠杀、苏联的兴起与解体、美国影响力的巅峰、现代化中国的崛起,以及其他诸多大事件,而贯穿这段历史的最主要线索正是经济,因为正是在这个时期,人类终结了几乎普遍存在的物质贫困。加长版20世纪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以经济事务为主导的时代,经济成为大事件和变革的主要竞技场,是其他变化背后的根本驱动力。

作者将加长版的20世纪定位为从1870年起至2010年。作者之所以将起点设在1870年,因为那是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初。至于为何将终结点定于2010 年,作者表示,自2010年之后,作为世界领先经济体, 北大西洋两岸的国家在经历了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无法让经济重新以接近1870年以来的平均速度增长。

作者认为,从技术经济学的视角看,1870年至2010年堪称工业研究实验室与层级式公司组织的时代。前者集合了工程应用技术群体的力量,推动经济增长;后者组织起推广利用发明成果的群体力量。在这个时代,廉价的海洋运输和铁路运输消解了距离这个成本因素,让数量庞大的人们共同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此后又借助通信连接让人们可以在世界各个角落实时交谈。工业研究实验室、现代公司与全球化掀起了发现、发明、创新、应用和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浪潮,极大地提高了全球有用经济知识指数。

物质相当充裕,结果仍不尽如人意

1870年的伦敦是当时世界经济增长和发展的最前沿。当时一位非熟练男性劳动者的日工资可以给自己和家人购买大约5000卡路里热量的面包。而在1800年,他的日工资或许只能购买4000卡路里更为粗劣的面包。今天,伦敦的一位非熟练男性劳动者的日工资可供购买240万卡路里热量的小麦制品,几乎是1870年的500倍。

在1870年之前,人类还没有掌握足够多的技术或组织手段,让自身变得更加富裕。因此,尽管市场经济此前已经存在了数千年时光,但是它们能够做的仅限于为奢侈品或便利品的生产者寻找客户,使富豪们获得奢华的生活,让中产阶级过得更为方便和舒适而已。

这个情况自1870年开始发生改变。自从人类拥有了开展组织和研究的制度与技术,取得了全方位全球化、工业研究实验室、现代公司这些关键进步之后,人类通过它们打开了曾把人类长期禁闭于贫困状态的大门。于是,如何让人类致富的问题终于可以提交给市场经济去回答,因为它已掌握了解决方案。而在大门的另一侧,通向理想社会(乌托邦)的道路似乎已经呈现,仿佛其他一切美好事物也应该会随之到来。

在书中,作者建立了全球人类有用知识的价值量化指数,并将1870年时的指数设定为1。日历翻回到公元前8000年左右,当人类发展农业和畜牧业时,该指数的数值为0.04。这意味着,以全球平均水平计算,利用相同的物资和同样面积的农场,需要25个公元前8000年的劳动力才能完成1870年1个劳动力的工作成果。到8000年之后的公元元年,该指数提升至0.25,即此时的1个典型劳动力的生产力已经相当于农业时代开启之初的6倍。到公元1500年,该指数提升至0.43,相比公元元年增长了逾70%,但是仍不及1870年水平的一半。从0.04到0.43,这个指数用了大约9500年才增长10倍,平均大约每2800年翻一番,而下个翻一番仅用了不到370年。

人类关于技术和组织的更为丰富的知识,是否让普通人在公元1500年时的生活比公元前8000年时美好许多了呢?作者表示,事实并非如此。人口数量从公元元年到1500年,以平均每年0.07%的速率增长,这使得每个劳动力拥有的平均耕地面积和其他自然资源以每年0.07%的速率减少,技术更先进的劳动力获得的平均净产出只取得很少量的增加。公元1500年时的社会精英群体的生活水平远远超越公元前8000年或公元元年,但农民或工匠等普通人与自己的先祖相比,生活水平并无多少进步。

惠及普通民众的物质生活改善,直到20世纪才得以实现。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作为人类经济增长的核心,被发现、开发并应用到世界经济中的有用知识存量价值指数的年均增长率,从1870年之前的大约0.45%,跃升到之后的2.1%,这才是真正具有分水岭意义的巨大进步。

自1870年以来,人类的技术能力和物质财富以超出过去能想象的速度爆增。到2010年,全球仅有不足9%的人生活在大约每天2美元的生活水平之下,即极端贫困状态,相比1870年的70%左右的占比已大幅降低。即使在当前9%的贫困人口中,已有不少人获得了公共医疗和移动通信服务。如今,世界上较为发达的经济体达到的人均富裕程度是1870年的至少20倍。人类历史上首次出现了丰裕得绰绰有余的现象,可是包括最富裕的群体在内,今天很少有人认识到自己的幸运、富足与快乐是如此不同寻常。

黑格尔说:“先有衣食足,然后天国至。”然而,作者认为历经150年之后,人类并没有抵达道路的终点,并没有实现乌托邦,各种困境依然存在,对于如何规制缺乏自我约束的市场、维持繁荣、提供发展机遇以及保证足够的平等,很多国家政府没有头绪。

市场为人服务

作者指出,哈耶克及其追随者们认为仅靠市场就能做好一切,并要求人们相信这个制度以人类从来不能完全理解的自身逻辑保持运行:市场给予,市场拿走,赞美市场的护佑。

可是,市场经济能够解决自身提出的问题,但社会未必想要它给出的解决方案。同时,社会还需要其他问题的解决方案,包括市场经济本身没有提出的问题,而且市场提供的方案亦不足以解决这些问题。

在整个加长版20世纪中,许多人试图寻找解决方案,其中包括卡尔·波兰尼、西奥多·罗斯福、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富兰克林·罗斯福、玛格丽特·撒切尔等,这些人都是各种思潮、倡议和实际行动的重要代表。他们不赞成哈耶克及其追随者倡导并致力于创建和维护的伪古典主义加准自由主义的秩序。他们采取建设性行动,要求市场少做一些,或者去做别的某些事情,而让其他制度发挥更大作用。

作者在书中总结道:在1870年至2010年间,技术和组织的进步一再超越了人类的繁衍速度。然而,物质繁荣在全球的不均等分布程度达到了丑陋乃至罪恶的地步。因此,不能把对加长版20世纪历史的讲述,当作一次胜利的疾驰或者行军,充其量只是无精打采的蹒跚前行。人类向乌托邦的进步显得如此无精打采,原因之一是有太多方面被市场经济的固有缺陷所累。市场经济实现了惊人的协调合作:当今全世界近80亿人参与高度有效的劳动分工。但除多数政府承认的财产带来的权利外,市场经济几乎并不承认人的其他权利。合法财产权利只有在有助于生产富人们想购买的东西时,才具有价值。

对于市场的缺陷,作者提出的对策是,既要有“市场给予,市场拿走,赞美市场的护佑”,也要有“市场为人服务,而不是人为市场服务”。同时还要加上,由于供给经常是由需求创造的,政府必须实施管理,实施有效的,甚至某些时候强有力的管理。

有意思的是,作者还从欲望的维度探讨全球经济发展的困境。经济史学家理查德·伊斯特林认为,人类追求目标的历史表明,我们与乌托邦理想并不能很好地相容。“经济增长的胜利并不是人类对物质需求的胜利,反而是物质需求对人类的胜利”。作者对这个观点颇为认同,并且在书中进一步表示:“我们没能利用财富征服自己的欲望,而是财富利用欲望把我们征服了。尽管一切都发展顺利,我们仍只是向着乌托邦蹒跚前行而非疾行。”

作者将拯救全球经济的希望寄托于强有力的治理。在本书的结论部分作者写道:“假如美国在2008年选出一位罗斯福式的人物,他或许会创造奇迹,正如罗斯福在1933年之后超出意料的表现。”然而,选举并非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钥匙,续写加长版20世纪全球经济增长的重任也绝非一两次选举所能承受。正如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所言:“这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糟的年代;这是光明的时节,也是黑暗的时节;这是希望的春季,也是悲伤的冬日。”接下来的21世纪,对于人类而言,依然是任重而道远,进步发展难言轻松,我们还需不悲观亦不盲目乐观,脚踏实地地勇毅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