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不确定中寻路——读《寻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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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 溟
《寻路集》是周其仁教授近年来在各地的调研记录、演讲与思考的合集。书名中的“寻路”二字，恰如其分地映照出当前的发展阶段：无论是全球格局的演变与技术革新，还是企业自身的成长路径，都处在一个需要重新探索、重新定位的关键时期。但过去的经验和路径已难以简单复制，既有的教科书更不足以提供现成的导航。新的路，从不在纸面推演，而是在摸索、碰撞与坚持中走出来的。
提出好问题：回归实践的方法论
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作者没有坐在书斋里臆测未来，而是背起行囊，走进佛山的工厂，飞往东南亚的园区，深入中东和北欧，去寻找那些在真实世界里发生的微小而深刻的变化。
“寻路”的“路”，既是经济发展的道路，也是认识世界的路径。在全书开篇，作者指出，求知的重点不在于记住答案，而在于学会发问。特别是在充满变数的真实世界里，记住现成的答案往往无济于事，因为旧的答案对应的是旧的约束条件，唯有提出好的问题，才能在混沌中找到新的向导。
这种对“真问题”的追寻，体现在作者一贯的调研风格中。他表示自己并无特殊诀窍，就是“跟着一家家企业去看”，不预设题目，不先入为主。他相信：只要是真问题，现实中就一定有人为之困扰；而只要有困扰，就必然有人尝试去解决。经济学家的任务，就是去发现这些困扰的点，并记录下那些试图解决问题的真实行为。
突破挑战：融入全球协作网络
全球化格局的巨变，是本书探讨的重要背景之一。当前，全球经济格局正在经历深刻重构，各类要素的流动面临新的条件。在此过程中，部分产业与企业的发展处于承压状态：一方面发达经济体在原创技术与高端产品领域仍具优势；另一方面一些新兴市场经济体凭借成本优势持续跟进。于是，处于中间位置的经济体及其企业，便面临升级与竞争的双重考验。
如何突围？作者将分析视角从传统的国家单元，转向以市场网络为基础的观察框架。在真实世界里，人类的来来往往构成了层层叠叠的网络，“在这个网络中，企业、人才、资本、技术在不同节点之间频繁流动，节点的繁荣程度取决于其在网络中的连接能力和辐射能力”。行政权力可以设置壁垒，但无法完全切断基于比较优势的互利交易。
书中记录了中国企业主动融入全球网络的努力：申洲国际和美的集团早在国际贸易摩擦激化前就应大客户要求在海外布局生产基地，完成了“从中国供全球”转向“区域供区域”的战略升级。传音手机在看似市场大但消费力薄的非洲市场，通过防汗防滑设计、针对深色皮肤的拍照算法等本土化创新，成为了“非洲手机之王”。这些案例表明，尽管外部环境存在不确定性，但企业作为市场经营主体，始终具有适应变化的能动性。只要敢于在全球市场网络里寻找合适节点，就能在缝隙中生长，在围堵中突围。
可以说，面对全球贸易保护主义的抬头和国内成本的上升，中国制造业正经历从“产品出口”向“能力出海”的重要一跃。作者指出，这并非仅仅是对贸易摩擦的被动反应，而是工业化发展的内生逻辑。世界工厂必须走向世界，创造新的市场增量，才能实现可持续的长远发展。企业长远发展的关键在于将大规模复杂产品的制造能力作为一种“长板”，与全球的创新要素和市场需求进行新的“积木式”组合拼接。
创新引领：发展的核心动力
如果说全球布局是空间的突围，那么创新引领则是时间的跃迁。本书将后发经济体制造业的成长过程概括为几个阶段：从“看到了也不会造”，到“试着造但造不好”，再到“造得像样但靠杀价”，以及最终的“品质竞争与独到性”。中国制造业在“看到了造”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很远。
然而，在向技术前沿迈进的过程中，当我们踏入没有现成经验可循的领域时，“看到了造”的模式便不再适用，因为前方已无可供借鉴的参照。此时就必须转向“想到了造”，即从基本原理或原创构想出发，通过技术攻关，创造出前所未有的产品。
长期以来，不少企业习惯于依赖成本竞争，在激烈的同质化竞争中苦苦挣扎。作者引用麻省理工学院商学院首任院长斯隆的名言：“商战就两条，要么成本领先，要么与众不同。”真正的突围，正在于建立“独到性”。企业的避“卷”之道：一个方向是提升品质；一个方向是争取独到。作者提出：“两个主攻方向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要以客户为中心，特别要以好客户为中心，满足目标客户的品质要求，制造受目标客户欢迎的独到产品与服务。”
伴随着企业这种从成本领先向独到性优势的转变，“中国制造”的内涵也在发生质变。远大集团研发不爆炸的锅炉、非电空调和不锈钢芯板建筑，华为突破5G技术，小熊电器创造出不同于传统“家电”概念的“人电”新物种，都体现出从源头创新出发的思考。
制度环境优化：增长的深层逻辑
“改革是最重要的投资”。如果说技术创新和全球布局是企业突围的显性努力，那么制度成本的降低和权利的界定则是支撑经济增长的隐性基石。作者在书中并未局限于企业微观层面的战术讨论，而是始终将目光投向更深层次的制度环境。
书中记载了各地的探索与突围。作者分析了某些地区因土地权属关系复杂而导致的资源利用效率问题，也介绍了有的地方通过建设用地指标市场化配置等方式，提升土地要素流动性的尝试。从本质上说，这些地方性的改革试验都是在重新界定权利，让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发挥作用。
这些案例的背后，蕴含着对产权制度重要性的思考。资产若缺乏清晰、可交易的权属界定，便难以充分实现其市场价值。一旦赋予土地、房产等生产要素更完整的财产权利，使其能够合法、顺畅地流转、抵押，它们就能从静态的“资产”转化为活跃的“资本”，释放出更大的经济潜能。
在作者看来，无论是优化社保体系以增强内需动力，还是破除劳动力流动障碍以促进人力资源优化配置，亦或是完善农村产权制度以激活乡村资产，其核心都在于降低经济系统运行的制度性成本，提升全要素生产率。在当前发展阶段，通过深化体制机制改革，进一步畅通要素流动渠道，破除城乡、区域间的制度性壁垒，将为经济持续健康发展提供更为稳固的制度保障。
“草灌乔”原本是西部开发中治理沙漠化的经验：先种生命力强的草，涵养水分后种灌木，最后才能长出乔木。作者借用这一生态隐喻用于描述民营经济的崛起：一个个制造业重镇的繁荣，并非源自顶层设计的“造大树”，而源自无数如小草般的个体户和作坊。正是这层厚实的“草本”生态，滋养了“灌木”般的中小企业，最终孕育出大型民营企业集团这样的参天“乔木”。
因此，对企业而言，只要能敏锐捕捉客户需求，在大树底下依然能长草。而对政策制定者和决策者来说，要保护市场经营主体，首先要维护好“水土”，即公平、法治、低成本的营商环境。
企业家精神：应对不确定性的“本钱”
在宏大的经济叙事和理性的制度分析之外，本书最打动人心的部分，是作者对那些在不确定性中搏击的企业家与改革者的深情书写。
作者在书中提出了一个朴实而深刻的观点：“做生意要有本钱”。这里的“本钱”不仅指财务报表上的“本金”，更指企业家的“本事”。商海风浪变化莫测，面对各种难以预料的挑战与风险，最终依靠的是企业家对趋势的研判、对需求的洞察、对资源的配置以及对变化的应对能力。“从长期看，一靠企业本金，二靠企业家本事，凭‘两本’制胜”。
在不确定性增多的环境中，企业生存与发展的关键，不在于宏观景气高低，而在于是否具备 “细处求精益，宽处谋布局”的能力。精益化管理是苦练内功，提升企业的生存韧性；布局则是外功，体现企业家对趋势的判断和资源配置的魄力。
在这个充满各种挑战的时代，人尤其是具有企业家精神的人，才是应对不确定性最宝贵的资源。作者笔下的人物，无论是地方治理者还是民营企业家，都体现出一种共同的特质：不消极抱怨，不被动等待，在困难中主动寻找方法。宏观形势固然重要，但企业的成败归根结底取决于自身。企业家的首要职责，并非终日焦虑于无法控制的外部环境，而是聚焦于自身能够改善与突破的领域。
对于观察者与决策者而言，本书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视角。它提示我们，研判中国经济的未来，不能仅关注经济总量增速或股市指数，更要观察那些微观主体：企业家与地方改革者，是否依然在拼搏、在突围、在创新。只要市场活力仍在，只要“草灌乔”般多层次的经济生态依然健康，中国经济就依然拥有穿越周期的韧性。
本书是一本关于“问”的书，也是一本关于“行”的书。作者没有描绘一个虚幻的蓝图，也没有提供一套包治百病的药方。他只是诚实地记录下在探寻发展路径过程中的所见所思。他用立足于实践的观察，向我们阐明了朴素而深刻的道理：突围，不在纸上，而在路上；不在于抱怨，而在于行动。面对不确定性，唯有行动是确定的。这或许正是本书在当下的价值所在，也是对每一个致力于在变局中开拓前行的读者的启示。
